一
黄少天醒了过来，并且在看清情况后陡然心跳加速了起来，这已经是好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他先是鼻尖闻到了好闻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是一种无法辨别的清新香气；其次是他脖颈间感受到的柔软却略微发痒的触感，使他心尖像被猫的利爪划过一样；最后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重量，来源于他的右肩，那一侧身体倏地沉重了起了。这些所有融为一瞬间，使他明白了那是周泽楷熟睡中倚靠过来脑袋。
黄少天心中浮起万千思绪，使他想要呐喊，心中仿佛在那一瞬间被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充盈，震耳欲聋，无法忽视和藏匿，但最后那些躁动都归于沉静，就像周泽楷此刻倚在他肩上时，睡容中所显露出的包含一切秘密的无言。黄少天在那时，再次觉得踏实了起来，这也是多年来的头一次，身体重新拥有了实感，不同于过去那些好像无限悬浮着的不明所以的日子，他的身体这是随着周泽楷倚靠过来的重量，仿佛重新受到了地心引力的牵引，使他的双脚再一次触到了广袤结实的地面。
那就是周泽楷的重量。
周泽楷的面容相比四年前那个沉默的少年，更具有棱角了。他阖上的双眼下，睫毛纤长的像是两簇黑色的、属于神明或妖魔的短翼，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无法解释他睁开眼睛凝视自己时，自己会感到无法动弹的这份魔力。他鼻梁直挺，黄少天从这个俯视的视角看过去，那鼻尖就像是周泽楷垂满碎发的额头下和黛青色的眼窝之间，立起的象牙色的三角塔。不，象牙色并不准确，并不是那种略微苍白的颜色，周泽楷的肤色无法形容，似乎是比当年要深了一些的麦色，但似乎也不尽然，但总归是一种迷人的暖色调，令黄少天无法移开双眼。此刻在车窗外投射进来的晨光的映射下，他脸上细微的绒毛，似乎会和他起伏的胸膛相呼应般的颤动。他的下颌的弧度被隐藏在鼻尖的下方，胡茬剃的很干净，几乎不能被看出任何痕迹。
周泽楷对他的吸引力似乎比以往更胜，周泽楷身上似乎就有一种玄妙的拉扯着他的磁场，只要他出现在可控范围内，就无法再远离。就像在周泽楷倚靠过来的那瞬间之后，黄少天就无法再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尽管一开始上车的时候，他可以保证他唯一做的事情只有凝视窗外。他早在出发前就再三叮嘱过自己：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对视。否则他一定会忘记他此次出行的目的。
可是周泽楷无意识的依赖，却让他辛苦筑起的防线毁于一旦。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是如此重视着，在意着，想念着这个人，这些念头不合乎逻辑，自然更是超出了黄少天的预料，他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还以为自己能控制自己的心绪。他默默感叹到，明明在那么多年前，身旁的人就还只是一个哭着流鼻涕的小鬼而已。想到这里他明明隐约想笑，但却眼睛酸涩了起来。
这个小鬼，早就不是小鬼了。
或许不会再在他面前哭了，更加不可能挂着鼻涕，更加不可能在无数个夜晚偷偷地钻进他的被子里，更不会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甩也甩不开，更不会在下雨天出现在所有他没带伞的时候，更不会缠着他，在他快要厌烦的时候对他露出腼腆内敛却直率的笑容。
小鬼不知什么时候转眼长成了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身高就超过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成人了，褪去所有的青涩，转转折折迂迂回回，变成了此刻这个靠在他肩头的，有点熟悉却陌生更多的周泽楷。黄少天的眼睛酸涩了一会儿，像是要分泌出些带有盐分的液体，但这最终也没有发生。他或许鼻尖也红了些许，但那颜色也最后淡了下去。
哪个周泽楷都好，黄少天如此告诉自己。
汽车到站的时候停地不算稳，周泽楷一下被晃醒了，倚靠在黄少天肩头的重量也蓦然地消失了。黄少天忙伸手圈住周泽楷的肩膀，谨防他的头撞到前方座椅。毫无疑问的，周泽楷一下清醒了起来，他睁开了双少天心心念念已久的眼睛，黄少天却在对方看过来的瞬间将头别了过去，把手也收了回来，像还是谨记着自己先前对自己的嘱咐：不要对视。
汽车停稳后，周围的人都开始起身收拾行李，那些肤色发色体型都相差迥异的人们起身搜搜寻寻，黄少天感受到周遭传来的那些嘈杂陌生的言语，更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来到世界另一边的陌生地方，并不是为了什么期待多时的久别重逢，只不过是一份出于义务的出席，这只是一场毕业典礼。他或许不应该多想，更不应该有多余的期待。
司机用广播开始发言，反正都是些黄少天听不懂的字句。黄少天也承认，英语这东西跟他就是绝缘，不来电，在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无法直视了，更别说已经大学毕业三年了，只是听出一个地名他就已经是用了平常五倍集中的注意力了。他唯一辨别出的词就是圣路易斯。
St. Louis. 他默念了无数遍的词，肖想了无数遍的城市。周泽楷离开他四年之后，一直生活的地方。到达这个地方，黄少天这时候的心情比刚到O’Hare机场的时候紧张多了。刚出完海关后的朦胧夜色和困意使他并未仔细打量周围以及来接应他的周泽楷，或许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重逢的实感，或许是那个时候他故作模样的心思还运作正常。但此时不同了，他不仅已然清醒了过来，还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对周泽楷，是无法做到纹丝不动的。
黄少天望向窗外，陌生的城市让他有些心中没底。他习惯性地联想到唯一熟悉的事物，那便只能是周泽楷。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回头望向周泽楷，周泽楷漆黑的眼眸波澜未起，也正盯着他，视线之间撞了个正着。
果不其然，周泽楷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存有魔力，叫黄少天动弹不得。一个对视让黄少天心既潮澎湃又心绪不宁，因为那一瞬间所有和这个人有关的记忆都又会一涌而上。在那短短的对视内，黄少天还是认真打量了周泽楷，他免不了在心底又是一阵感叹，真的长开了，和睡着时候的样子又有所不同，除了五官之外，他的身形也不再纤细似少年，这时候的周泽楷，大概已经受得起女性口中所寻求的成熟性感四个字，和以前沉默瘦弱的模样相去甚远。想起过往那个周泽楷，黄少天突然自觉不好意思，抢先在对方要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别过了头。
周泽楷也发现了对方这一举动，他并未多问，只是起身从行李架上把行李取了下来。他身高已然变得修长，取行李这种行为看起来几乎不费任何力气，仿佛只是一件抬起手臂的事情。
“哥，到了。”
周泽楷的声音倒没有太大变化，尤其是叫他哥的时候，让黄少天以为时光倒退了好多好多年。只是这个称呼还是让黄少天僵硬了一下，像是称呼本身具有无法比拟的冲击力，甚至叫他头昏脑涨，使他满心的愧歉感满到溢出。他甚至无法去思考周泽楷再次叫出这个称呼的深意。
明明是周泽楷他自己曾经义正严辞地说过不会再叫他哥哥，黄少天曾经也为这件事愤怒了许久，但最终还是释怀了。只是如今周泽楷再次用起这个称呼，使他感觉有说不出的失落感。
黄少天回神很快，僵硬不过持续了两三秒，他撑着座位扶手站起，跟着周泽楷走下车。期间他感觉自己双脚似乎都有些打颤，步履不稳，无法平衡一般。明明周泽楷走在前方不远，他几乎只用伸出手就能拉住对方，但他却无法伸出任何一只手，对方如今给他的距离感，让他望而生畏。
他不习惯走在周泽楷的后面。
在以前几乎所有的时候，周泽楷都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人，至多并肩而行，对方从未走在他前面，他从未记住过周泽楷的背影。周泽楷往昔的时候，个头小小，性格怕生，却又有些倔强。初始时候，每次出门周泽楷只会扯着他的衣角跟紧他的步伐。那时候黄少天还具有身高优势，周泽楷想跟上他都是件难事。他也曾故意借机捉弄过周泽楷，例如说故意在对方跟在他后面的时候跑开，那时候那个年幼的周泽楷，在跟丢黄少天的时候，只会一个人蹲在原地泪留个不停，也不乱跑，似乎还总坚持着黄少天会回来找他一般。黄少天乐不可支地享受着周泽楷对他独一无二的依赖，并且一直持续挥霍了许多年。
他第一次记住周泽楷的背影，大抵就是周泽楷第一次离开他的时候。少年提起行囊，真正要离他远去，黄少天记得那时候两人还在吵架，或许只是他单方面的愤怒，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在为什么生气，但现在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任性愚蠢，看不清自己的心，像个和自己过不去的傻瓜。
关于那个背影，他记得很清楚，大概像是那个场景已经烙在了他的心头。那是天色熹微时候，周泽楷正准备出门的那刻，少年背影看起来无比纤细，个头也才刚刚同他一般高，但却有种初要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一般，突然让人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他系鞋带时候，耳侧自然垂下的黑发，背部弯下去的曲线，像拱起着的蕴藏着生命力的山脊，那些种种，黄少天一样一样，第一次全记住了。
和眼前现在周泽楷走在他前方时留给他的背影完全不同，却又莫名相似。如今周泽楷的肩膀更宽阔了，像是个真正有所担当的人。对方在他不在的四年里，似乎过得还不赖，身上已能看出那种独在异国他乡独当一面的无所畏惧和从容不迫。但与此同时黄少天发现，他同样迎面了无法企及的距离感。
说来惭愧，大概，这全部的距离，都是他的错。所以他不敢伸出手，更不敢告诉走在前面的人慢下来等他。
五月圣路易斯城的清晨正开始发热，光线从密集的云层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降临，柏油路开始发出亮泽，和街边梧桐树叶上斑驳的光影一同交相辉映。车站旁边教堂的顶钟正敲出脆响，白鸽的群影掠过耶稣的像塑，上帝庇佑下的新的一天，正在晨曦中开始。
这所有的一切，包括走在他前方的周泽楷，都很美好。一种陌生，不太真实又令人向往，使人不得不想要发出感叹的一种美好。
周泽楷，如今是如何看待他的呢。
黄少天暗自纠结，心中仿佛还有未熄灭的火星忽明忽灭，但他转念间又想掐灭了这点余焰，并在心底里将自己这种贪恋的想法唾骂了一遍。
明明说不要，说厌恶，说要远离的人都是自己，他还怎么能对回转的余地保有奢望留有念想呢。
周泽楷的沉默一如往昔，他走在前方，离黄少天不算太远。似乎是感到黄少天不同于以往所有时候的沉闷，他的步伐突然止住，转过头去注视着黄少天。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黄少天这种状态略微不满。他虽未言语，不过之后却慢下了步调，像是在等黄少天。
再次对视，时间短暂且匆忙，但黄少天是知道的，他墨一般漆黑沉寂的眼眸里什么也没有。
黄少天心里那点火焰全部熄灭了，连灰烬都浮不起来。
他晃了晃头并未对自己反常的寡言作出解释，只是跨步向前，走到了周泽楷身边。
哪个周泽楷都好，黄少天如此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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