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黄少天被江波涛领着逛了半天，但一直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江波涛早就看出来了，于是在参观完Olin Library之后把他带到了Edison Theatre. 

“周泽楷最近一直在忙着帮学校的毕业话剧做舞台搭建，就在这里面。你要去看看吗？”

黄少天回过了神，望着江波涛的样子有些吃惊。江波涛早就猜清了黄少天那点别扭的心思，觉得对方是个和周泽楷一样这方面心思藏不住的人。

“建筑学院的毕业生很多都会被拉来帮忙，周泽楷拿着建筑学院的奖学金，肯定不会被放过的。”江波涛想来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能者多劳。

黄少天在惊讶之余，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随后提问的很慢，像是要仔细确些什么。

“他……是学建筑的吗？”

 “恩，是Sam Fox School of Design & Visual Arts这个学院的学生，也是建筑学院里Urban Design这一系最出色的本科生。”

看黄少天一副惊讶又有些骄傲的模样，江波涛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周泽楷什么也没说过。

“他肯定也没告诉过你他大学毕业会去哪里吧。” 

黄少天飞快地摇了摇头，连忙询问对方起来。“那他大学之后会去哪里呢？是不是继续读研？还会在圣路易斯吗？不留在这里的话他会回国吗？回国的话他会选择在哪个城市发展呢？”黄少天问得迫切，声色中透出几分紧张。他早就想问了，就怕没人能回答他，周泽楷这两天以来又是不见踪影，而且面对周泽楷，目前的他，非常词穷。

江波涛笑了笑，想了半天，似答非问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

如果能问的话，我早就问了啊。黄少天心中默答。觉得自己这样想要靠近却有所畏惧的样子十分丢人。再次见到周泽楷，对方的一切都陌生了起来，这种陌生带给他的距离感让他不敢向前靠近，他自身更是因为以前的事而踌躇不前。

看见黄少天不答话，江波涛内心已经大概能想到原因了。

“其实我收回之前那句话。”

“啊？”

“就是说周泽楷这几年来变化挺大的那句话。”

“……”

江波涛顿了顿，随即又解释了一遍。“周泽楷其实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都绝对不会放弃，所以他几乎不论做什么，似乎都可以做好。所以只要是他想要下定决心改变，无论花多久，可能都会做到。”

“就例如说他不擅长说话这一点。”江波涛讲到此处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望了望天，像是在努力憋笑。随后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应该知道，在这里，不主动去说话的话，大概真的很难生存下去。”

“一开始他真的闹了很多笑话，因为不善言辞，被很多人都误会过，大一的第一个学期他的建筑理论基础课就没过，原因就是因为论文课题不在教授的限定范围内，涉及层面太广泛，简单说就是写得太好了被怀疑有代笔的可能性，但他不会说话，没为自己做出合适的辩解，于是那个教授最后挂了他的课。”

“还有他被别人搭讪的时候永远是最搞笑的时候，有时候那些女孩子并不用疑问句跟他搭话，所以如果他拒绝的话没说清楚，就会被对方稀里糊涂地拉走。”

“所以，在说话这一点上，他大概真的改变了很多。虽然讲中文还是那个样子，几个字就卡住了一样。但是他讲英语，已经可以做到和普通不爱说话的人差不多了。”

他话锋一转，补充了一句，“但如果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的事情，可能谁也无法令他动摇吧。”语毕他盯着黄少天看了一会儿，但黄少天并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只觉得周泽楷独在异乡这几年生活得太辛苦了，心中有些酸涩。

江波涛无奈继续，“刚刚成为室友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家伙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因为不会说话被各种各样的人误会，但为人处事仍旧十分真诚。虽然很多人觉得他很难懂，但在我看来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他的言行其实很好理解，直来直去，理解他的话，只要不拐弯抹角去多想就好了。他就是那样一个简单的人。”

黄少天听江波涛讲这些事，听得无比仔细，神情里有着大概他自己也不能发觉的温柔。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更多有关周泽楷这四年的故事，尴尬的辛酸的成功的，所有的一切，他全部想知道，像是这样就能弥补他们在彼此生命中这四年的空白一样。

他也不禁感叹，希望能像江波涛那样，对周泽楷的心思了如指掌。

“江波涛，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黄少天小心翼翼道。

“问吧。”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江波涛笑了笑道，“行为心理学。”

黄少天瞬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让江波涛略感汗颜，的确他这个专业以及他的专业水平曾使很大一部分人误会。

在沉默半响后，他还是想让黄少天自己主动起来。

“你不好奇孙翔是怎么知道你的吗？”

黄少天本来不怎么好奇，但被江波涛这么一问，他就非常想知道。

“本来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任何的亲人。准确来说是我，不知道他还有除了他小姨之外的亲人。”这个黄少天可以理解，他也是在周泽楷高二那年才知道周泽楷其实还有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小姨。

“关于你的事情，这是周泽楷唯一藏好的一件事，没被我发现，算他厉害。”江波涛说到此处竟然耸了耸肩，还颇有几分遗憾的意思。 

黄少天不知为何被对方拨撩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大概是对方“唯一”这个用词过分取悦了黄少天。

“那你……额，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江波涛感慨，这个他记得非常清楚，应该所有熟悉周泽楷的人都清楚。那是周泽楷同窗四年来仅有一次的完全坦诚。江波涛没给黄少天多说，只言简意赅，说得隐约又暧昧。

“应该是大二返校节的时候吧。私底下聚会，他喝多了，不吐也不闹，倒下就睡。”

“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重复叫你的名字。” 

剧院规模是真的很大，已经不像是普通学校剧院了。据江波涛的描述，这里经常有圣路易斯和其他各地到来的艺术家们进行舞蹈和戏剧表演，是会出售门票并安排公演时期的正规剧院。

黄少天坐在二楼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离舞台十分远。舞台上的背景制作似乎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在尝试调换幕布以及灯光颜色。台上现在所有正忙前忙后的工作人员发出的声音他都听不真切，但是黄少天眼神视力都非常好，在听不清任何的情况下，他仍旧可以精准地找到周泽楷。黄少天自得一笑，这是他老早就养成了的习惯，算是个特殊技能。

周泽楷手中摊开着一张图纸，正跟站在他对面的那个暗金色头发的人对话。他这几年又长高了，现在他的身高可能在这个地方也仍算出挑。黄少天感叹着，不明白对方这四年怎么能突然变得这么出类拔萃起来。即使在这个充满了各种不同人种的地方，周泽楷也是那么一如既往的、独一无二的在人群中耀眼着，叫人无法忽视。他与生俱来的纯黑的发和那天让黄少天感动怦然心动的暖色调的皮肤，在舞台灯光的折射下，泛出微弱的薄光。黄少天已然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了。周泽楷在他眼里的光辉过于灿然，遮盖了其他的一切。

周泽楷抬着手臂指着左侧的一盏聚光灯，眉头皱着，正对着耳麦讲话，似乎是在报备灯光位置的错误。他这个姿势与常人无异，可却透露着他身高腿长的身形所隐匿的性感，这时候的周泽楷，在黄少天听不到任何言语的情况下，像一匹伸展开了前身背部肌肉拱起了的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野性魅力。他今天穿的是黑T而且是V领，性感地一塌糊涂，尽管上面已经被抹上了颜色各异的颜料，但正是这种杂乱无章的风格中，他的轮廓才更加被突显了出来。

黄少天意识到自己看待周泽楷的眼神过于不寻常，他为什么会觉得周泽楷很性感呢。这种诡异的思考模式被黄少天微妙地捕捉到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有些抗拒去仔细回想。

灯光仪器的操作台就在剧院观众席最后一排的正上方，隔着一层玻璃，操作人员能看到舞台上的全景。周泽楷对着麦讲话，正是在同操作人员沟通灯光的问题，今晚是毕业前的第一次公演，这个灯光打亮的时间却到现在还是跟不上。周泽楷正视着操作台的方向，同时也看到了那一排角落里坐着的黄少天，观众席非常黑，他看得不真切，但他却很确信那个人是谁。

黄少天坐在那儿，感觉周泽楷看了过来。这应该不是错觉，周泽楷是真的看了过来，周泽楷在以非常远的距离和他对视，但黄少天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对方的视线。

但随即他看到周泽楷指着灯光的手臂垂了下来，侧身对旁边人说了一句什么的样子，便从舞台一侧走了下去回了后台，连一记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看到这里，黄少天是真的有些惊讶和委屈，他差点站起来喊周泽楷的名字，但他没这么做，他在感到无语的同时还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到自己之后就转身走了，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对方开始避嫌。就算他是真的想做点什么来着，也都还没来付诸实践呢。

黄少天感到不知所措，所以他原本准备好的要说出口的台词，要和对方重归于好的心意，这时都退缩了。他因为周泽楷而产生的那些决心，如今看来，又要付之一炬。他坐在座位上，双手捂住了脸，半低下头，就觉得心累。所有的关系，所有的空白，还有所有的漠视，一切就好像就是在对他说，我现在一个人也过得挺好的，你还是走的远远的，不要再出现了。

刚才在和江波涛对话的时候，对方就已经猜到了他和周泽楷现在关系颇为紧张，并且也猜到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内心还有所畏惧。

江波涛只是笃定地告诉他，周泽楷现在一定也是想要和他再次熟络起来才对。黄少天半信半疑，并未被怎么安慰到，因为他觉得江波涛并不知道他和周泽楷以前的事。

毕竟以前出言决绝伤害回拒对方的人就是自己，那段记忆他也无法忘记，自从周泽楷走了之后就一直成了他心口上一根刺。

一阵沉默后，江波涛突然话锋抖转，给黄少天聊起了他们学校的招生办手册。

他说周泽楷曾经被坑去学校招生办翻译他们学校一位教授写的诗，作为学校国际招生手册的页首。与此同时江波涛也递给他了一份打印的宣传册。

随后他就说是有急事要在中午之前找教授一趟，还说周泽楷就在剧院里面，叫他放心进去。说完后人就遁走了，留下黄少天站在剧院门口犹豫不决。

江波涛离开后，黄少天翻看了那个册子，第一面的确印着一首诗，左页面是英文，右页面是中文，就算是看中文版的，黄少天也看得不是很明白。

但他能看懂最后一句，只有最后一句，他心想那句翻译一定是周泽楷读了无数翻译诗才憋出来的，或者会不会根本就是江波涛自己翻译的。但他心怀感激，因为明白那是江波涛在鼓励他。

他反复把最后一句读了很多很多遍，直到他鼓起勇气走进剧院为止。 

——如果时间洪流里任意一颗星都会告诉我们，勿负良辰。*

黄少天此刻有些自嘲自己当时那一时起意的勇气。勿负良辰，勿负良辰，勿负良辰，勿负良辰……都是什么鬼话。他的确是想勿负良辰的，可是他压根没有机会！

周泽楷还敢鬼扯什么勿负良辰，明明现在躲着他的人，对他避而不见的人，在浪费时间的人，都是周泽楷。想到这里黄少天就简直是怒不可遏，他狠狠踢了一脚前面的座椅，那声巨响在空旷的剧院里大的惊奇。

这声巨响使得舞台上所有工作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底下有人冲他喊了句什么，他也听不懂。他踢完就后悔了，看着台下所有人忘上来的目光，觉得自己可能还得给工作人员解释一下蓄意破坏公物的问题，而且他还语言不通，到头来还不是要麻烦周泽楷，真是丢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黄少天就听到了旁边的开门声。

他在心里把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词汇七七八八地拼凑在一起，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正硬着头皮想要开口，却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哥？”

黄少天一惊，吓得立马站起身来看了过去，由于太过紧张，结果被椅子绊了一下，重心不稳向前跌去的时候，周泽楷上前扶住了他的双肩。他的脸也因此立刻炸红一片，不仅是因为现状，还有之前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神经过敏一般的胡思乱想。

周泽楷出现了，并不是要对他避而不见。

他从后台下去，是为了到第二层的看台来找他。他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呢？

黄少天之前那些不安情绪都消散了，只剩下对自己无理行径的难为情。他要跟周泽楷说什么呢？解释为什么突然踢了剧院的座椅？还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黄少天的无言以及其他种种，周泽楷没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把脸微微别了过去，没忍住笑意，嘴角上扬起了对方熟悉的弧度，与此同时他还顺手揉了揉黄少天的头发。

这个行为，让黄少天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黄少天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温柔惊得不知所措，睁大眼睛看着周泽楷，连对方这种以下犯上的摸头行为都纵容了。

周泽楷以前就喜欢对他的头发动手动脚，只是那个时候周泽楷并不能随心所欲触手可得。但现在他想揉黄少天的头发，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毕竟有了身高优势。

黄少天感觉到，周泽楷的手掌也变大了，指间的力度与往昔全然不同，现在周泽楷的手掌，是不是温度也同从前不同？握在手心的感觉呢，会不会还和从前一样？他的掌心是不是也同他一般多出了几个茧子？黄少天陷入臆想般的沉思，恍惚地看周泽楷的笑脸，觉得已经不想再眨眼，因为对方这样的模样，他真的是，好多好多年，都没再见到过了。

一股热意涌上心头，突然松懈下来的黄少天鼻子酸了酸。想要像从前那样随便抱住周泽楷的想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占领了他的大脑，因为对方这样的举动分明就是在作弊，在给他带来时间从未向前的幻觉，让他回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他想像以前一样，在周泽楷偷摸他的头发的时候，将对方一把抱住，然后在不顾对方意愿的情况下狠狠地将其头发揉的乱七八糟。他想像以前一样，在有一堆话要说的时候，对周泽楷只用一句抱怨，就能让对方任劳任怨地听他唠叨半个小时。他还想像以前一样，完全不需要言语，无论何时何地，就能得到对方的一切关注。

他从没发现自己如此思念这个人，就在此时此刻，对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这个意识，让黄少天几近颤抖。

周泽楷放过了黄少天的头发，也不知有没有发现黄少天这并不正常的一切。

他指了指黄少天后上方的操作室，“我去一下。”说完后似乎又觉得缺了什么，他停顿后，补上一句：“等我。”

这句说完后，周泽楷真的就走了，他刚想要开口挽留，却突然觉得那样的话语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黄少天僵着已经微微抬起的手臂，半天才垂了下去。他坐回椅子上，好像浑身没了力气。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想要什么。

为什么四年没见面，只要对方一出现他就词穷？为什么他会觉得周泽楷走下台的时候，就是要转身离去而不是要向他走过来呢？为什么对方只是要离开片刻，他就想要挽留？他有那么害怕被周泽楷扔下吗？对方只要不看他，他就已经会受不了吗？他为什么会有这些诡异的想法？

这些所有的问题，他全部无解，但是答案又好像近在咫尺，因为在无数个时刻，他都好像感受到那个答案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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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诗原句如此：If a star at any time may tell us: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