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舞台搭建结束后的那一整个下午，周泽楷还是没能闲着，他要把公寓里的东西打包寄走，这基本是毕业必经之路，无人能够幸免。毕业日就是明天，典礼结束过后所有人的暑假就开始了，公寓的租赁也是今天结束，要在这么紧迫的时间内搬出去，公寓里仅剩的三个人都显得有点忙不过来。反观之黄少天，几乎是在公寓里无所事事了一个下午。

所有人面对黄少天提出的要帮忙的请求，都拒绝地非常一致，这其中也包括周泽楷。黄少天看着公寓里仅剩的三个人忙前忙后，他却只能坐在那儿思考人生。

就是因为太闲了才会总想些有的没的，他现在就又想到和周泽楷目前的关系，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不清不楚，像是在雾里看花。

周泽楷并未像黄少天一开始所想的那样对他冷淡疏远，而且可以说是十分正常。他对黄少天的话有问必答，态度端正言语温和，不多几个字也不少几个字，这非常正常，正常到让黄少天觉得违和。因为周泽楷这种与人相处的模式几乎是对所有人都一样的，也就是说，黄少天现在，和所有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认知让黄少天觉得觉得不爽。说到底，就还是有东西变质了，他如此想。

心里堵得慌，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气愤，但这气愤来的毫无凭由，站不住脚，但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责令。他气愤周泽楷对他未能始终如一的态度，但又气愤自己没有立场去要求对方始终如一。

几人打包完东西之后也不着急，孙翔整个房子绕了一圈照了许多相片，这才满意坐下。箱子的邮寄工作是约了UPS的人上门取件，没过多久便有人来取走了箱子。随后江波涛和孙翔把钥匙上交给了周泽楷，几人拖着轻便的行李箱走出门去，周泽楷把那几把钥匙一同放在了公寓门口的地毯下，关上了大门。

公寓门前的盆栽里种的不明品种的花，在这五月天里，才正开好，花瓣舒展开来，枝繁叶茂，花朵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模样十分缱绻。

谁也没说话，这时已是天色将晚，太阳的余晖就要将云层燃尽了。

黄少天大概明白，这个时候他们心中应该都会有所感触，他好歹也是毕过业的人，明白在这个时候人都会有的那些情绪。那是一种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感觉，让人有些伤感，怀念，却又莫名的向往。那向往是对一切结束后的另一种生活所寄托的，他也曾有过那种令人清醒的、隐约畏惧又无限振奋的向往。未来有几分未知又有几分迷人，像此刻出门后天边被日光返照渲染地火红、熟透了般的半边天。

江波涛和孙翔今晚去学校宿舍和认识的人挤一挤，明天下午就从圣路易斯飞芝加哥，再直接回国了。周泽楷因为带着黄少天，情况算是比较尴尬，但周泽楷看起来一副不需要被操心的模样，黄少天也就没好意思问些什么。

毕业前的舞台剧公演的时间快到了，要演出剧本是改编过后的《奥德赛》。周泽楷作为搭建舞台的帮手，自然是拿到了免费门票，座位肯定也具有相当优厚的地理优势，然而他好像并没打算去看的意思，他把票转赠给了江波涛，江波涛也没拒绝，拿着门票似乎还挺有兴趣的样子，说是一会儿存放完行李后就去看，但孙翔却对这种事情似乎是敬谢不敏，表示欣赏能力有限，还是算了。

几人也没什么好寒暄的，毕竟明天一早的毕业典礼还得再见面，再加上周泽楷的属性，实在也不是能寒暄的对象。简短告别后，周泽楷领黄少天去了地铁站。学校内有好几个地铁站，十分便利，周泽楷自己有metro卡，所以只单给黄少天买了张单程票。

两人一路都比较无言，黄少天是属于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开口，而对方则根本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地铁的时候，黄少天闲的慌，只能在心底无数遍地吐槽起了美国的地铁，和电影里真的是完全相差无几，简直是恐怖片的元素结合体。地铁由于兴修年代过早，十分破旧，一副钢筋水泥原形毕露的模样，灯光相对来说也比较昏暗，翻新由于年代的问题已然变得十分困难，但人们也已习惯了的样子，所以也就没有了大动干戈的必要，只是每当有车厢行驶过去的时候，那震荡的巨响还是让人不适，似乎是要把人的心脏一并拖出来带走一样。

黄少天一边心底吐槽着，又时不时偷看一下站在一旁的周泽楷。

对方好像看起来很没精神，眼下一片淤青般的黑眼圈十分显眼，他额上的发柔顺地垂贴着，脑袋后面还是有几搓微翘的头发，这些都使黄少天觉得对方看起来乖巧无比，就像多年前，对方每次一贯没睡醒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周泽楷整个人就会看起来软乎乎的，又睁不开眼，他会整个人倒在黄少天身上，企图继续偷睡几分钟。

思及此处，距离好像无形间变得进了。黄少天心里突然无比温暖，像自己没发现似的傻笑了起来。

地铁很空，两人一上去就找到位置坐下了，这个时间段从学校出发的人不太多，四周除了地铁运行的声音，再无别的声响。黄少天左右看看，正在心底评价着这车厢翻修地还不错，看起来还比较崭新的时候，他的右肩就又传来了熟悉的重量。

他有些惊讶，但又随后觉得十分踏实。

那份熟悉的重量，让他重新拥有实感，不再双脚悬空。

对方那具有魔力的眼此刻也紧闭着，这对黄少天而言，就等于对方现在已经失去防具加持，他可以肆无忌惮了。车厢内的灯光明亮，车窗在移动中成了一面镜子，抬眼望去，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周泽楷倚过来脑袋，正靠在他的肩窝里的模样。

心脏跳动的声音突然被自己窥听到了，黄少天真的觉得自己那颗滚烫起来的心要在此刻融化了，对方对他的依赖是如此下意识的，这使他十分安慰。

周泽楷大概是真的困到不行了，已然倚靠在黄少天肩上熟睡了起来。他身高腿长，坐在车厢的座椅上，显得很不舒服的样子，看起来让人觉得可怜兮兮。黄少天心疼归心疼，但面对对方完全倾倒过来的重心，他还是觉得很吃力的。

但黄少天想得也简单，这件事在他眼中大概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甜蜜负担。

住宿问题是在周泽楷小姨家解决的。那是城市郊区一栋格局精致的房子，建筑风格是新英格兰式的，在这个城市不算多见，阁楼顶端的边上露出一截烟囱，看起来十分温馨美观。

周泽楷似乎很少在这里住，尽管如此他在这里还是有一个房间，房间被细心收拾地很整齐，从壁纸的色调到床铺的颜色，都让人萌生一种暖意。这大概是很多年前就被准备好了的房间，床头放满了各种更样的绒毛玩具，不像是现在周泽楷会摆放的东西。

周泽楷给黄少天简单介绍了厨房等地之后，就去冲澡了，大概意思是黄少天如果饿了的话可以去厨房自己随意翻寻。在周泽楷不在的这段时间内，黄少天四处打量了那些摆放在房子显眼地方的照片。

毫无疑问，他看到最多的是周泽楷的小姨。那是一个跟周泽楷一样拥有一头美丽柔软黑发的、模样娴静的女人。小姨嫁给了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白人，两人似乎很相爱，在无数合照上都显得十分亲密无间。现在这两人在哪儿黄少天也无从得知，只是黄少天凭直觉感觉，他们应该无法来参加周泽楷的毕业典礼。 

照片里的信息无法让人得知这一家人是否有孩子，所有的照片里都并没有孩童出现，但黄少天随后却找到了一张，他几乎想把那惊奇的发现偷偷卷走。

那是唯一一张有小孩子的照片，照片背面清秀的字体标记着周泽楷的名字。照片上的孩童抱着那位娴静女人的手臂，睡得正香。侧脸明显能看出婴儿肥，睫毛长的不像话，黑发倒是一如既往，不过那时候要更加蜷曲蓬松一点。照片里的周泽楷不过三四岁，睡颜可爱到不行。

黄少天估摸着自己那时候应该才六七岁，两人还并不相识，黄少天一直很想知道周泽楷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这张相片真是达成了黄少天多年以来的心愿。他终于开始觉得这一趟还算是收获不小的，他拿手机把这张照片拍了下来，准备作为私藏。

黄少天在周泽楷冲完澡之后才去冲洗，出来后发现周泽楷正在客房铺床。周泽楷似乎并未打算和以前一样要和黄少天睡一张床，而且他似乎也打算自己睡客房。

这一发现让黄少天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对，就是难以接受，明明以前那么多年都是一起睡的，这时候多在一起睡一天有什么差别。登堂入室之后的黄少天胆子真是大了不少，黄少天给自己找的借口是这两天装孙子憋屈太久了，他必须要发泄一下。

周泽楷也发现了站在房间门口的黄少天，还以为对方是要来睡客房的意思。

“你先睡那间。”随后他又觉得似乎表述的不够清楚，便补上：“这间，还没收拾。”

黄少天当然指的不是这个意思，他一鼓作气说道：“你也睡那间呗。”说完黄少天真是觉得羞耻到不行了，脸红了一片。他大概从来没讲过这种露骨的话，仿佛这种话就已是他的极限。

“会挤。”周泽楷淡淡道，眼神真挚。

黄少天像听了一个无比冷的笑话，简直无语。周泽楷这几年除了长个子还涨了节操，之前近十年，那么多个晚上，他怎么就不嫌挤？

总之两个人互相对峙了一会儿，黄少天反正是拉不下脸说更明显的话了，但眼看周泽楷的态度也没有要动摇的意思，黄少天几乎算得上是瞪着看了周泽楷半天，但在对方仍是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他干脆也放弃了。黄少天干脆利落地转身回房睡觉，拒绝再搭理周泽楷。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没能看到周泽楷唇边隐约现出的笑意。

周泽楷毕业典礼的早晨，圣路易斯下了场过云雨。

云层出其不意地集结了起来，霎时间有了要吞天蔽日般的气势。在云的遮挡下，目所能及的所有颜色全都暗了几分，空气中没有了以往清晨的爽利，密集的云层仿佛使湿度也突然集中了起来，但这样突如其来的潮湿感并未持久，少顷片刻之后，雨骤然全降下来了，将其驱散，杀得片甲不留，其硝烟就是瓢泼大雨被风吹散时的雨雾，让人一时间仿佛什么也看不清。

这场雨没能出现在天气预报的日程上，所有人都被雨淋了个措手不及。

毕业典礼的场所是露天的，所有的座椅全部摆在草坪上，学院的旗帜和应届生的横幅与其他所有典礼前的空旷，被雨侵润了一通。黄少天和人群一起挤进了旁边的教学楼里避雨，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叹息，不知为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雨势凶猛而激烈，砸在玻璃窗和屋外棚顶上的声音，像是与河流湍急汹涌的水声如出一辙。屋外的世界全湿了，树叶在雨水的敲几下抖动地像是要坠落，树干上还有一只窜动着的松鼠。

黄少天不知道这场毕业典礼是否能继续，不知为何，他甚至暗自期望，这场毕业典礼要是被延期就好了。人群透露着与黄少天截然相反的焦虑，那千百双眼瞩目着窗外来势汹汹的骤雨，只等它停。

典礼是在早晨的八点半，雨下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在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它准时停了。霎时间的云破日出，准地出奇，云层缝隙中倾泻出无数朦胧的光柱，笼罩了整个城市。此时空旷草坪上的座椅挂着水滴，像是一场清晨朝露，在日光的照射下宛如晶石一般地透出了亮光。

人群发出由衷的感叹，似乎都被这场天意所折服，很多人拿出手机开始照相，走廊开始公放出广播。黄少天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查看后发现是周泽楷打过来的电话。走廊声音嘈杂，黄少天听不清，于是他挤到门口，推门走到了外面。

“哥。”周泽楷在电话那头叫他。

“…看到了？”对方熟悉的声音透过机械传了过来，让黄少天觉得莫名舒畅。

骤雨过后，青草的气息好像被雨碾砸了出来，清冽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有种涤荡心肺的感觉。

“你指下雨？是啊，有点被淋到，不过还好。你们学校的人有及时疏散人群去避雨。”黄少天一边作答，一边望着不远处草坪里被布置好的一切。员工现在已经出来了，在拭擦桌椅以及讲台。

“延期了……”周泽楷道。

黄少天心里吃惊了三秒，随后是一阵无法遏制的狂喜，他高兴地不动声色，并且立刻开始平复心情，还做出了几分怅然若失。

“是吗……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你也不要觉得沮丧什么的，反正之后毕业典礼之后学校怎么都会可以补上的……”黄少天真想立刻掐断手机跪谢上帝，看来神明都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内心的祈愿完全被应验了。

看来这一切真的是天意。他本来就在想，这场毕业典礼后，他就没有任何借口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再待在周泽楷身边的理由。所以他恨不得，学校发生点什么意外事故，例如哪栋楼被炸掉了那种才好。最好能让这场毕业典礼，拖到天长地久再举行。

 “二十分钟。”周泽楷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黄少天再次愣了三秒，在把前后语句连在一起理解之后，黄少天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毕业典礼被延期二十分钟开始，但还是会如期在今天举行。

“刚才广播，说的。”周泽楷补充道。

“……”

周泽楷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人回话。

黄少天不太想回话，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心情感觉微妙而复杂，但半响过后他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实。原本就是没有什么天意的，世上也没有什么冥冥之中，也没有什么暗藏玄机，他只需要认清现实，在这场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按原定计划在明天清晨离开就行了。

来的时候他没抱什么期望，想的也只是多年未见，以此为借口见个面也好，觉得没脸再跟对方套近乎的黄少天，也不想多打扰别人，于是机票就订在了毕业典礼的后一天。

现在他觉得，他大概，就是不能和周泽楷再在一起，哪怕只是多一天多一个小时也不行。

他抬头看不远处云缝中漏出的晴日，感受着周围逐渐出现的那些沉浸在谈笑中的旁人，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振奋起来，在这瞬间的低落之后，更是无法言语。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黄少天坐在座位上，是众多面露喜色的人之中，唯一一个无动于衷，也面无表情的一个。他翻来覆去地安慰自己，想让自己显得尽量高兴一点，却完全做不到，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颁发毕业证书的时候，方才结束。 

颁发毕业证书，每个应届毕业生都会上台去，接受校长的拥抱和祝福。他们要握手言谢，要在那一刻起，从这个地方真正谢幕。

这场毕业典礼无与伦比地美，被洋洋洒洒的日光和浓郁的青草气息所充盈。

这时候黄少天的心情不再纠结于归期将近，而是被一种类似神圣的庄重情绪所笼罩，觉得莫名动容，大概是因为周围很多人都开始拭擦着眼角，那些人里包含着父母和亲人，家人和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聚焦之处，都无一例外地被感动着。在这样的氛围下，他无法再做到无动于衷。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周泽楷被叫到了名字，尽管发音很诡异，但黄少天还是听了出来。

这时候黄少天深刻地感到，这几天的一切也就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就是为了周泽楷毕业的这一刻，为了看着周泽楷穿着绿色的学士服带着学士帽，迈着介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步伐，走上台前，领过毕业证书，接受所有人的掌声还有由衷的祝福。

这时他作为在场的，周泽楷唯一的亲人，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毫无保留地为其鼓掌。他又不禁想到了如果周泽楷的父母可以看到这一幕的话，场景将会是怎么样的呢。周泽楷会开心吗，他们会拥抱着热泪盈眶吗，这会成为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之一吗？

这一刻黄少天的心境非常难以形容，那心情几近与一种苦涩的幸福感，萦绕在他心头许久都难以消散。他多想周泽楷能够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却完整的幸福，能和真正的家人一起分享这带着庄严和荣耀的时分。

也正是在他思及此处的时候，云层彻底散开，天光大亮了起来，仿佛有谁默默注视着方才的一切，在这时又悄然退场。

黄少天这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明白，原来那二十分钟真的是有天意的。

那二十分钟，也有着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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