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全世界所有会玩的人都是一样的，这是黄少天目前最直接的感受。

毕业典礼结束后的那个晚上，黄少天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什么是狂欢。建筑学院里几个比较会闹的学生说要搞派对，当天下午便声势浩大的把学院里的人全部邀请了一遍。毕业派对地点是某个有钱毕业生家里的房产，别墅修在密西西比河畔，地处城郊，离圣路易斯车程有一定距离。别墅外观看起来就知修建时掷金无数，家主的原本意图应该是想修座能够修身养性度假用的，但如今被也被儿子拿来搞了派对。

黄少天仔细打量完这地方之后，觉得这房子其实用来开派对倒也合适，地理位置偏僻，音乐声音开到震天响也没人听得见，房子周围除了树林和一条河流，仅剩下河对岸停泊着的几艘船只。

庭院内的泳池被扔满了彩带和气球，屋外的空地上架起了篝火，柴火旁边堆放着成打的啤酒，还有几个像是汽油罐装的酒桶，上面有水龙头，接着酒桶里的管子，边上还摆了许多塑料杯，可以随意用于接酒。

黄少天根本不知道周泽楷是什么时候答应了这场鱼龙混杂的派对邀请，但如果对方要去，他也只得跟着去。

刚到现场的时候，几个学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喝酒，场景还不算出格，音乐也还不算吵闹，屋内光线也十分正常，起码人脸清晰可辨，黄少天坐在沙发上虽然无事可做，但还觉得自己应该能忍受这几个小时。倒不是说他之前有多洁身自好从不泡吧喝酒之类的，主要是在这个环境下，他没什么优势，更是语言不通，所以只得安分待着。 

十点过后，房子里的灯突然全灭了，没有人发出疑问声，黄少天之后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灯灭之后被偷偷换了个场。灯被熄掉之后，屋内一切景象都变了，等黄少天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客厅就已经充斥着各种人群的口哨声和嬉笑声了，仅存的光源只剩几盏蜡烛和台灯。

屋里走动的人群像是换了一批，新加入的人们衣着暴露，丰乳肥臀比比皆是，那些浓妆艳抹着的、穿着皮衣黑丝的女应侍端着托盘开始四处递酒。音乐突然震耳欲聋了起来，Bass的混响让人浑身震颤得像心脏麻痹， DJ上台后人群开始爆发出尖叫和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黄少天不是很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虽然他平日里也曾装逼听过一些欧美老牌乐队的摇滚，但现在耳边这种完全是他接触范围之外的。无奈之余，他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重新定位一下现在的周泽楷。他难不成现在养出了出入这些场所的习惯？黄少天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走之前好好教导一下他，烟酒这种东西是要少碰的，泡吧也是，这种行为只能偶尔为放松进行一次。黄少天转头想找周泽楷淳淳教导一番，却发现对方人早已经不见了。

他立刻起身四处搜寻，屋内灯光昏暗，他实在看不清楚。屋外庭院和泳池也聚集了一堆人，他猜想周泽楷可能会在外面，于是挤身向外走去。正巧应侍女郎端着托盘路过，看他两手空空，以为他是在找酒。

“你要来一杯吗？”黄少天闻声向后转去，被穿着渔网袜的红发女郎吓了一大跳。

对方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黄少天十分不明情况，对方面上挂着十分职业的笑容，使他不好意思断然走开。他猜想对方是侍酒女郎，一阵抓耳挠腮后，挤出了他唯一还会说的话。

“我不会讲英语。”大概是黄少天尴尬的模样使对方确信如此，但女郎毫不介意，这种情况她遇见过太多了，pub里面也有许多只会讲西班牙语的客人来来往往，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喝酒。于是她拿起了一杯托盘里的香槟，硬是给黄少天递了过去。

“这无所谓，反正这里的人也不会在意你到底说些什么。我打赌你这个小可爱还从来没有喝过酒，享受这杯吧。”

黄少天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凑在他面前，挑眉耸肩，像是在吐槽什么乏味的事情，随后又向他眨了眨眼，把酒杯塞进了他手里。

与此同时，周泽楷人正站在屋外，倚在门口，右手夹着一根烟，想着黄少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来找他。他心里面算盘打地着正响，正敲算着撒网捕鱼后应该收网的时机，虽然看起来像是面无表情，但是江波涛在的话一定就会觉得他这表情是很不耐烦。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这也不怪他，他自身对买衣服这种事情不敏感，自从大学不需要穿校服之后，他似乎连购置私服都出现了问题。以前黄少天会帮他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现在轮到他自己做主买衣服，他看什么都不太顺眼，于是衣橱里就多了一堆纯黑的棉T，大概有十几件左右。

他站姿十分随意，背部由于倚靠所倾斜出来的弧度被黑色紧致地包裹出来，随和的曲线看起来却有几分野性的美感。烟点着他也不抽，只吸了两口，在那之后他就一直举着这根烟，并直勾勾地看着烟头被点燃的部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周泽楷并未一个人待多久，不速之客总是习惯不请自来。

“yo，毕业典礼怎么样？”

这个一头褐发加碧眼的人就是今天派对烧钱的主，周泽楷似乎对跟他对话没有什么兴趣，甚至都没有转过头去看对方。

“还行。”周泽楷看着自己双指间夹着的烟，烟卷已经燃掉了三分之一，他弹掉那一截烟灰，心想这根烟完了，黄少天要再不出来，他就进去把他给拎出来。

至于眼前这个人，周泽楷他没什么好感。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了他年幼丧父丧母这件事，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在自己面前晃。对方似乎是因为父母非常忙几乎从未关心过他，所以他觉得他和周泽楷一定有着深厚的共同语言。而对此周泽楷一直没太当回事过，觉得对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

“也对，听说你哥哥到场了。反正跟我不同，没一个人会来。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呢。”

“…”对此周泽楷并不想说什么，黄少天这几天快把他的耐心磨完了，他现在看谁都有点烦，更别说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

“我觉得在这最后时刻我们还是应该成为朋友的。毕竟我们如此相似。”

“不见得。”

烟卷又燃掉了三分之一，他继续用手指弹了弹。

“呵，你哥哥完全不像你啊。他真的是你大哥吗？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了。”

“他的确是。”

周泽楷将is咬重了，对方却不知道他是在介意什么，眼见话题已经进行不下去，对方连忙扯出点别的。

“好吧，你不喝点什么？”

“不喝啤酒。”这当然是假话，周泽楷自己都还记得几年前他在返校节的时候喝得不省人事。

“那我还有伏加特和苏格兰威士忌，你随便从你脑子里面挑一个说说看，我都有。”

“我不喝酒。”

“你是无酒精材料制成的吗？那玩意是我认为人类可以发明出的最好的东西。我们历史上唯一一条被废除的宪法啊，你不觉得那很……让人跃跃欲试吗？”

对方大概指的是禁酒令被废除的事，这一说法倒是让周泽楷觉得有趣。关于说自己是无酒精材料制成的这点，周泽楷想了想，如果是江波涛他们听到这句话，一定早就笑到胃痛了。 

对方见周泽楷并不接话，只得放弃酒的话题，但他并未打算结束，看似十分沾沾自喜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东西。“算了，如果你不喜欢那些，我还给你准备了别的。”他把这些递给了周泽楷，笃定对方一定不会拒绝一般。“这只是医用大麻，不含酒精的，你放心。”说罢他还顺道调侃了周泽楷，而周泽楷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因此感到好笑，反倒眉头紧蹙。

“你把这种东西带进来？”

周泽楷突然一下觉得自己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白痴，他怎么能突然忘了这些呢。这些人这种地方根本不适合黄少天，他真的是个傻逼，把对方一个人留在里面，然后还自以为这是一个完美的，能使对方意识到对自己的依赖性的测试。

对方似乎是对周泽楷突如其来的怒意感到不知所措，但随后又理直气壮了起来。“说话客气点！别激动？这只是医用大麻，在密苏里州是完全合法的！”

周泽楷不耐烦了起来，并未再多逗留，早就他摁灭了还剩下一小截的烟卷，拉开门朝室内疾步走去，无视了那个在他背后叫嚣的人。

开门的瞬间屋内乌烟瘴气的气味传了出来，里面光线暗淡，人头趱动，但却很难真正分清每个人的身影。这使周泽楷的内心突然畏惧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产生过这样的恐惧感了。第一次是那个让他失去父母的意外，第二次则是黄少天不要他的时候。

他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挤过人群，心境同他多年前他等待黄少天开口留下他那时不谋而合。他突然出现的小姨希望接他去美国生活，然而他却更希望留在黄少天身边。

那时他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希望黄少天可以开口挽留他，他觉得对方可以不用回应他的心意，他只要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就好了，然而就算如此，他同样没有被给予留下的机会。黄少天的拒绝不留任何余地，更谈不上挽留的言辞。他是真的很久，都没能原谅对方的那个决定。

但他现在也是真的害怕对方因为自己的自私和愚蠢而受到伤害，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他一边心急如焚，一边认真反省自己真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幼稚，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和对方一样的理智的大人了，他还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留住对方了。想来也真的是有点可笑。他大概在离开对方后，就再也没有长大过了。

所幸周泽楷找到黄少天并未花太久的时间，只是对方好像已经喝的烂醉。沙发上坐着三三两两的情侣正纠缠在一起亲热，黄少天都不避嫌，还躺在别人旁边，一副像是要睡着的样子。他手里只拿着一只空了的香槟杯，看样子没乱喝不该喝的东西，周泽楷松了口气，随即伸手去摸了摸黄少天的额头，感觉也不是很烫的样子，才放心了下来。

“哥，起来。”

周泽楷捏了捏黄少天的左脸，发现对方仍旧毫无动静，于是他只能自己动手把人架了起来，抬出这个嘈杂拥挤的地方。

好在黄少天还能走路，出来之后他似乎看起来呼吸顺畅了不少，也睁开了眼睛。

他脸有些微红，可能是由于醉意所以意识并不清醒，并未说话，只是一直偏着头望着周泽楷。

他仔细盯了周泽楷许久，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仔细地打量着，似乎要把对方的侧脸看穿一般，半响之后，他终于说话了，并一把抱了过去。

“是楷楷啊。”黄少天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奇的东西一般，他搂着周泽楷的脖子不愿意好好走路，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闻言周泽楷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使他整个人都酸涩了起来。他此时不知该做何表情，这跟他预想中的结局差太远了，他还以为今天黄少天就会露出马脚，他就能抓住把柄顺势而上，让对方坦诚。但他远没有想过，对方也会如此精准地，抓住他的弱点。

周泽楷对这样的亲昵并不反感，这样的仿佛时间倒退一般的亲密也并不糟糕。他只是遗憾，可能在对方明天离开之前，他能从这次重逢中得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周泽楷有关黄少天的记忆，大多全都带有绚烂的色彩和温度，过于强烈的印记使他已经无法忘却那些记忆的分毫。

黄少天在周泽楷上初中之后就再没叫过他楷楷。说是这样时间长了会没有男子汉气概，所以从那以后黄少天每次对周泽楷都是直呼全名，连个昵称都没有。周泽楷记得以前初一那年，他两千米接力的时候不小心骨折了，那时候黄少天急得整张脸煞白，可能是慌乱情急之下，又叫了他那个很没男子汉气概的小名。那真的是，唯一的最后一次。

黄少天那天数落了他很久，一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在医务室里面唠叨到了放学。

铃响一段时间后，他起身站到了医务室的窗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朝校门口观望着，但并没有看到有人来接。日落时分的校园已经空荡了起来，黄少天伫立在窗边的身影被夕阳余晖包裹着，轮廓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整个人看起来耀眼的像是散发着强烈热感的光源。

黄少天在认清没人来接这一事实后，叹了口气，从窗边走了回来，一边面露无奈的神色，一边走到床前，背对着周泽楷蹲了下去。他那少年的脊背还很瘦弱，却让周泽楷隐约看到了他缺失多年的，日夜渴求的安稳。

黄少天拍了拍肩，说道——

“上来吧小鬼。”

“我背你回去。” 

在那光源靠近后且停留在他腿边的那一刻，周泽楷觉得眼睛像是被灼伤般的疼痛，那种疼痛并不揪心，只是让他想要流泪。他刚去到黄少天家里的时候也没哭，在那里之后每个思念父母的的日子里他都没哭，他记得父亲说过哭不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而且他还有少天，少天会陪他对他好。可是这次他真的是忍不住了，因为那光亮实在是太过耀眼。

……真是……日月都无法与其争辉。

黄少天还挂在周泽楷身上，不愿挪动，死皮赖脸，反反复复叫着人家的小名，不肯撒手。周泽楷回想起了许多和对方在一起时的回忆，他看着对方变化无几的面庞，整颗心柔软了下去。他掰开黄少天圈在他身上的手臂，随后做了件他想做了很久的事情——他背对着黄少天蹲了下去。

“上来吧。”

黄少天似乎是愣住了，许久没有动作。

“我背你啊。”

周泽楷维持着下蹲的动作大约一分多钟，黄少天才缓过了神。他慢吞吞地将手臂环上了周泽楷的脖颈，随即将上半身贴到了对方的背部。周泽楷双手揽过他的腿，就这么轻易地将他背了起来，似乎毫不费劲的样子。周泽楷的肩背已经如此宽阔，好像让他完全没有了不去依靠的理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泽楷就一直想这么背黄少天一次，他想给予对方同等量的安定和温暖，所以就这么一直等着，等到自己攒足了力量。

黄少天将脸埋在对方肩头，觉得已经装不下去了，一杯香槟根本不至于让他醉倒，他只不过是借着醉酒，才好在明天离开前对着周泽楷胡乱撒娇，以了心愿。然而对方妥帖的顺从，却又让他怀念起了从前亲密无间的日子，对方熟悉的温度，也让他心生眷恋。

此刻他已不想再抬头，他生怕会被对方发现他已写在了脸上的心意。

周泽楷背着他往车停车的地方走，那栋宅邸里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已经逐渐远去，黄少天此刻能听到的，只有他贴近对方背部时，从对方胸腔里传来的熟悉的心跳声。

他突然觉得好像什么都没那种重要了，对方心脏跳动时那笃定的节奏使他心安，好像可以忽视所有其他的一切。所有现实的压力，舆论和身份，好像都可以在对方的心跳声里被遗忘。

他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这感觉像和他的血脉相通一般，流经他的四肢百骸，催促着他动作，催促着他张口，催促着他去抓紧这一刻，仿佛这一刻他不将其用掉的话，他就将一生再也没有机会。

“周泽楷，我好像，真的喜欢你，怎么办。”

黄少天凑到周泽楷的耳边，低声说道。他声线十分颤抖，咬字也不清不楚，像是他裸露的心意，在夜风中摇摆一般。他声音那样轻，好像话刚一出口就要如同水汽般蒸发似的。

但周泽楷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他僵住了身形，止住脚步未能再向前一步，时间好像在这时静止了一般，一切像是一场被期待已久的幻觉。相隔数年，周泽楷又感受到了那年那天的傍晚时刻，那名为黄少天的光源所带来的那种热度，那热度如浪潮般将他碾压而过，将他包围窒息，像是要把他融化在那里面。

“你如今，是怎样看我的呢……”

这个问题，周泽楷在无数个夜晚扪心自问，答案却始终如一，他甚至无法改变其中任何一个字眼，那个答案就像咒语和荆棘一般，一直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喘息片刻。 

他掂了掂手臂中黄少天的重量，感受着对方在肩头留下的气息，终于做到了不再继续僵持。

他一边继续向前，一边低声说出那个答案。

“爱你啊。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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